admin 发表于 2012-12-18 00:13:14

我,是何其幸运

声明:这篇文章并非对现在生活的写照,只是记忆来敲门罢了。

近日,总有一种怕死、怕老、怕受伤的惶惶之感。这在之前是从未有过的,尤其是对死亡强烈渴望以至于迷恋的高中时代。

可能,人一旦生活得幸福,或是有一个追求的目标或准备为之奋斗终身的理想,或只是计划一下未来的小日子,就留恋这个世界了吧!——总而言之,有生存的欲望多半归于两种原因,一是眼下过得安逸,倘若生命就此戛然而止,那是舍不得当下的生活;一种是常常想到“未来”二字,在思想里也日日天马行空地装扮着这个“未来”,从而使这“未来”日益绚烂夺目,那么,生命要是在这个时候终结了,那是极不甘心的。

我的生存欲望源于后者——即未来。其实生命之长短,在我倒是无关紧要的,倘若让我在庸庸碌碌的五十年和有所作为的十年做出选择,那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虽然每次这样说时,父母的眼里总会掠过一丝黯然,但这确实是我心里的声音。

我一直认为,一个人,能有一个为之奋斗的目标或者说是理想是极为幸福的。而这句话,在我身上,就应该说是幸运的了。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幸运不同于幸福,它夹杂着某种宿命在里面。

所以,我说,我——一个山村里辍过学的女孩子——是幸运的。

童年的记忆是遥远而又带着点微痛的。一个小山村,三四个女孩子,衣服是破旧而不合身的,布鞋是经常露着两个脚趾头的,头发是毛躁而又杂乱的,脸蛋粗糙且黑中透红的,眼神是无知而又顺从的,指甲是长而里面有一道深黑色的污垢的……

我们同样地出生,同样地成长,同样地与烈日同行,与雨水拥抱,与泥土亲吻……

我们拥有过最野性最原始的童年!

我们与天空、大地、花、草、鸟、虫达到过真正意义上的融合!

然而,我们单纯到愚昧的境地。母亲们很少有识字的,她们只知道,自己这一生的命运全都归了这家、这丈夫、这孩子。至于婚前曾经有过什么自己的梦想,这时候都绝口不提了。但我想,她们大抵是没有过什么梦想的,最多就是学好针线茶饭,从而以此为条件寻个好婆家。

这地方的女人,寻婆家是这一生的赌注,而有几样拿手的本事,便是下注的砝码。因此,时常听到:某某家的媳妇真有力气,挑两桶水走一里地都不歇息一次;某某家的媳妇多孝顺,自从进了家门,婆婆就不曾踏过厨房的门槛;某某家的媳妇多不娇气,生产的当天早晨还跪在地里收麦子……

这赞美,变态的赞美!没有人性的赞美!!

女人是什么?是从市场上花几个臭钱买回来供使唤的牲口么?可即便是牲口,你抽它一鞭子,它可能还会回敬你一蹄子。可是女人不能,因为你是女人!你就得忍着,就得顺从,甚至心理想着反抗一下都不行——只因为你是女人!对公婆要绝对孝顺,对丈夫要绝对顺从,甚至对自己的孩子都无权管教,因为上面有老人家护着,对家要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肉和血都耗干。总而言之,你只有低头拉车的份,至于挨不挨鞭子以及挨多少鞭子以及挨鞭子的轻重程度,那要看主人们的心情了。

这还不够,还有一项任务——传宗接代。

于是,各种妇科疾病纷至沓来,可那又如何呢?上山,下地,挑水,做饭,一切照旧。更甚的是倘若一连生了几个女孩,生不出儿子,那就罪不可恕了,而这只是女人的错!之后,便是和那些不幸的女孩子们一起受冷落和讽刺了。

祖母辈是这样过来的,但她们并不因为如此而放过母亲这一辈,于是,母亲这一辈也这样过来了,同样地,她们也不会因为如此而善待我们这一辈。似乎所有从婆婆那里欠下的债都要从媳妇身上加倍讨回来似的。

这是一个不让人活的地方!尤其是不让女人活的地方!所有,我要逃,因为我没有办法改变。

我有这种“逃”的意识,大概是十岁左右的样子吧,七、八岁的时候,也曾豪情万丈信誓旦旦雄心壮志地想要改变和颠覆这些丑陋,后来才发现,自己幼稚地近乎荒唐,于是,我想要“逃”。

那些日子,对我,是慢性而又持久的折磨,承担着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沉重。各种性别歧视的情形、话语、眼神都想让我塞了耳、闭了眼,完全与这个世界隔绝。虽然,这在我自身是没什么的——爸妈是爱我的。但是他们不理解我,而我需要的不光是爱,还有理解和尊重,也不光是他们的爱,还有周围所有人的爱以及对我——一个女孩子——的生命和价值的认可。

然而,这种想法天真得可笑,村上的老头老太太们虽然也给我糖果吃,同时却又当着我的面毫不顾忌地议论谁家又生了个女子,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谁家的女子读初中了,这父母真不知怎么想的,女孩子,早晚是别人家的,读那么多书干嘛……

他们说得风平浪静,不咸不淡,不痛不痒,他们永远不会注意到眼前这个小女孩瞪着怎样的一双喷火的眼睛死盯着他们。

在他们,一切理所当然,在我,却是万箭穿心啊!

“我要永远地离开这个地方,一辈子都不回来!”每一次听到那种话,我总是躲在角落里仰起头把泪水倒灌进肚子里,一遍又一遍用这句话来抚平自己。可是,就算我离开了又怎样?这习俗,这思想,依然会世世代代繁衍下去,我是独善其身了,可那剩下来的女孩子们该怎么办?

后来,我悲痛地发现,是我自己想多了。

大人们说,女子上什么学,嫁个好人家才是正经事,于是,她们安安静静地收了书本,一心谋划起正经事来;大人们说,好吃的要给弟弟,你只是个女孩子,吃什么,于是她们顺从地将手里的苹果递出去;大人们说,新衣服要给哥哥穿,你只是个女孩子,于是她们又心安理得地破旧起来……

我说:这不公平,你们要反抗!

反抗什么?事情本来就这样啊。她们一脸麻木和惊讶。

事情本来就是这样!

事情本来就是这样!

人,一旦被压迫久了,奴役久了,便再也没有反抗的意识了,自己没有,生出的孩子当然也没有,一代一代地就这样亘古地麻木而顺从下去了。久而久之,便认为这奴役和压迫都是理所当然的了。

道不同不足为谋!我们分道扬镳了。

她们做正经事了,唯独我做了不正经事。

几年过去,我们都已年方十八九。这差距越加明显。

她们已寻好了婆家,穿起了新衣裳,戴起了戒指、项链、耳环之类,皮鞋也买了,头发也染成红色或是黄色了,不光如此,她们说话的声音也高了,眉毛也挑起来了,笑容也越发灿烂夺目。似乎一夜间就珠光宝气,意气焕发了。

这些如此美丽善良的姑娘,却是何等的愚蠢和无知,用自己的卖身钱在使劲地装扮着自己,以便能卖出更好地价钱。

然而这却是她们炫耀的资本!

如今,多年过去,再相见时却有了说不出的客套和陌生,可这些终究是必然的。

她们,早已是三四个孩子的母亲;脸上透出与年纪不符的苍老;如同父辈们一样在这个封闭又落后的山沟里麻木、软弱又顺从地挣扎下去……

这一切,已是定局。

只是,我不知道,她们会怎样教育自己的女儿们。

相对而言。我是幸运的,我掌握了自己的命运,没有沦为任人操纵的、没有自我、没有思想的棋子。

可这幸运,是何等的悲哀和不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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