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期等待
林一直在等她。梦中不断地出现一个女孩,穿白色的棉布裙子,目光清澈。她从人群中走出来,羞涩的冲他微笑,说,我叫可可。
这是他们初遇时的情景。在一次学校组织的Party上,林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喝酒。神情沮丧。可可走过去坐在他旁边。他抬头看见她,如同一朵黑夜里宁静绽放的百合。单纯而脆弱。那一刻,他确定,她是他生命中注定要爱的女子。
有一段时光他们是快乐的。
一起看美丽的灯一起坐海盗船,一起在街边吃麻辣烫一起玩电脑游戏。可可习惯了每晚听他说晚安然后安心的入睡。习惯了过马路牵着他的衣角。习惯了他送她回家,看着她上楼再转身离开。习惯了他喊她宝贝。
他时常翻出他们一起自习时写的小纸条,一张一张编上页码,看的时候满心幸福。可可也保留着他第一次给她发的短信息。那些酸酸麻麻的句子,每天如潮水般汹涌过来,提醒她起床、吃饭、学习。
她是他宠爱的孩子,像上帝眷顾的按时供给糖果的孩子。
林第一次送花给可可。趁她去自习的空儿和她宿舍的人串通好,死缠烂打说服了楼管,亲自将一大束鲜花仔细的插进透明的玻璃花瓶里,摆在可可的书桌上。他想给她一个惊喜。那天是林第一次进女生宿舍。他看见可可的小床,墙上挂了长长的棉布围子。是忧郁的水蓝色。
可可在教室呆不下去,径直回宿舍。校园里人很少,阳光透过细碎的树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影子。可可心里突然很温暖。
宿舍没人,可可拿钥匙开门。一阵清香扑面而来。那是百合香,是可可最喜欢的花。她看到自己桌上那一大束玫瑰,中间是两朵绽放的百合。可可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弄的有些不知所措。她拿起花瓶底下压着的小纸条,是她熟悉的字迹:
百合是你。二十一朵玫瑰代表爱你。我会一辈子珍惜你。相信我。可可。
夕阳金色的余辉从窗口倾进来,映在可可的白裙子上。这个外表柔弱的女孩眼里突然长满泪水。
给林打电话过去,却突然说不出话来。他体会的到她的感动。他在电话里灿烂的笑,他说能让你惊喜和感动的事,我有什么理由不去做呢。
可可笑着,眼泪终于大颗大颗的滴下来。爱笑的女孩总是爱哭的。
那时候可可大三,林考研。
可可是北方出生的孩子,目睹过无数场冬天里的大雪弥漫。那里凝结了她生命中永恒的伤痛。可可的父母在五年前的冬天里各奔东西,曾经说爱她的男孩在冬天最后一场雪开始融化的时候离她而去。她和惟一的奶奶相依为命,从此不再轻易相信和依赖什么人。她变得隐忍而坚韧。
可她依然眷恋冬季,看雪花以绝美的舞姿完成这场注定破碎的下坠。她感觉自己就像这个冰冷的季节,孤独而敏感。
林来自南方小城。可可曾无数次幻想过跟林一起去南方生活,有温暖的阳光和潮湿的空气。可以抛弃一切伤心的过往。可林要考去的是一所北方的大学。那是认识可可以前就做好的决定。可可没有问原因,只是有点遗憾。
考研的国家线登出来,林的分数很高。胜券在握。
那是大三的最后一个学期,可可忙着专升本,压力很大。林的优秀让可可隐隐的不安。她在林面前总像个莽撞的孩子,不成熟,需要林的照顾。她怕这种距离,无论学历还是生活上。即使林说只是爱她,别无其他。可她还是害怕。她的预感从来都很准。
林只等着学校的复试通知,很轻松。可以每天陪可可上自习,监督她学习,形影不离。
一起吃过晚饭,可可回宿舍拿东西。突然收到林的短信:亲爱的,中午睡过头了,刚起床。你吃饭了吗?
可可意识到这不是发给她的。
可可的脑子突然间一片空白。
林的电话紧跟着响起来。可可木然的按接听键,电话里传出林焦灼的声音。他说对不起可可,听我解释好吗。可可说好。
在学校的咖啡沙龙里,可可和林面对面坐着。王菲空灵的嗓音四处弥漫。她在唱:有时候,有时候,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可可点了杯柳橙,低头吮吸。
林开始一直说一直说。语调低缓。
那是一段冗长的过往。关于他和他的前女友,关于爱与背叛,关于同情与怜悯。
可可只记住了一些微小的细节。那个女孩叫清,比他大两岁。他们在一起三年。她去读研的时候瞒着他爱上别人,被他发现。她企求他的原谅,可他不再给她任何机会。分手的那个晚上他遇见可可。
他要去读研的地方正是清曾经读研的学校。她被保送读博。
迷离的灯光在空气中一点点扩散,可可头痛欲裂。
林说清是个孤独的人,无依无靠。他答应过她最后一次叫她亲爱的,只是出于怜悯。他说他爱的只有可可一个人。
可可抬起脸看他,眸子里写满忧伤。她说林,请千万不要骗我。
林伸出手捂住她的眼睛,他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泪水。放开来时,手心一片温暖的潮湿。
他把指间一直戴着的银戒指摘下来戴在可可手上。他说那是妈妈在他十八岁时送给他的,让他将来送给喜欢的女孩。他说可可,你要天天都戴着它,等到我们结婚,再换好看的钻戒。
林去那所遥远的北方学校参加复试。每天打电话来问候可可,给她讲那里美丽的风景,长长的林荫道。他没有提起清,可可也没有问。一个星期以后,林如愿考上了那所大学的公费研究生,回来等录取通知书。
在可可参加专升本考试的前一天,她无意中接了清打给林的电话。
清在电话里哭的歇斯底里。她问林为什么要这样折磨她,为什么不跟她说清楚,为什么在临走的时候还要抱她……
林说不是很久以前大家就说清楚了吗。
清情绪激动,她说不要逼我,你想永远都见不到我吗。
林深知她的固执,他不敢说决绝的话刺激她,怕她会做傻事。
他转头看见坐在一边发呆的可可。我好难过,林,可可轻轻地对他说。眼泪无声无息就淹没了他。
清渐渐平静下来,她对林说想跟可可说话。
可可听见清游离不羁的声音。她说即使你们在一起,我也会继续争取我的幸福。战争才刚刚开始。她说希望不会影响你明天的考试。祝你成功。可可仿佛看见清唇角的弧线,轻蔑的冲她笑。
林依然每天收到清的短信。她叫他亲爱的。
在可可面前,林很少回复。他也很少给可可看他们之间的信息,他怕伤到可可。可有些事情他无能为力。他不想伤害她们之间的任何一个。他只是在拖延时间,想让清对这段感情渐渐淡漠,直到她不再找他。而清又时常激起他的怜悯。她是个没什么朋友的人,所有的心事只能对他一个人倾诉。曾经他是她惟一的依靠。他不忍心看她卓然一身。
可是林发现从那时候起,可可有了一种让他陌生的笑容,常常会独自浮起来的某种隐约的微笑。绝望的,带有淡淡的嘲讽。
他对可可说他会处理好一切。将来他肯定是要娶她的。
但她总感觉到心里一种奇怪的孤独的感觉,让心一丝一缕地疼痛着。她对林说,我总是做一个梦。独自在一条空荡荡的走廊中走路。走廊两旁有很多房间的门,可是她又累又冷,不知道可以推开哪一扇门。
没有地方可以停留。她轻轻的笑着说,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
林将她揽进怀里,他感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他说对不起宝贝,我没有能够好好爱你。你要原谅我。
她说我可以原谅你,可是谁来原谅我自己。
那一年的夏天,可可没有考上专升本。
林去读研,他说会在一年内完成所有的研究课题,然后就可以回来。他每个月都会回来看可可。可可总是问起清,你们还会见面吗。
是的。但不经常。
可可不再追问下去。林看着她的眼神一点点黯淡下去,霸道的吻她。她的身体在他的拥抱中,突然丧失了分量。就像一朵被抽干了水分和活力的花,突然之间枯萎颓败。
林清楚的知道,他如此深爱着可可。如果没有她,不知道自己会如何生活。
可是他需要时间。时间会治疗一切伤口。
他摊开掌心,看着它,然后又慢慢握起来。他想,那么时间是什么呢,是这掌心里空洞的不可言知的东西吗。
可可没有去工作,她自己跑到一个电台里去兼职得写些稿子,蒙混些稿费。她夜夜失眠,肆无忌惮的上网,生活颠倒流离。林偶然发现了她抽屉里一个个装安定的空瓶子,整个人因为气愤和恐惧而颤抖。
为什么你要这么摧残自己。他说,你是觉得我对你不够好想惩罚我吗。
她说我这种人在这个世界上是不会留太久的,因为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丑陋的地方。
那时林才发现可可内心深处一些阴暗绝望的东西。他无法像阳光一样照亮她。
可可曾经以为他会是她的阳光,可以温暖她内心深处的那些伤口。可是她爱的人总是伤她最深的人。她说我一直想给我的灵魂找一条出路。也许路太远,没有归宿,但是我只能前往。
她一直在等林给他一个答案。她不想一直纠缠在这场战争中沉沦。疼痛。
她说,我的眼睛下面长出了一颗褐色的小痔。她指给林看,你知道那是什么吗。这是滴泪痔。
她认真的对他说,那是因为你总是让我哭的原因。
那一年的夏天,林很快就要读完研一。他的诺言很快就要实现。他去找清告别。在楼道口,清突然对他说,林,你想过吗。我们只能和同一个世界的人在一起,那样是最安全的。
林说,你想说明什么呢。
你读完研,还要读博士。像我一样。我想说,我是最适合你的。清的眼睛认真的看着他,因为我们才是同一世界的人。我会一直等到你明白为止。
她俯过身来,轻轻的吻了一下林的额头,转身上楼。
林在那里站了一会,然后回过身。
他看见了可可,从来没有在这个城市出现过的可可,静静的站在樱花树下,微笑的看着他。
一切解释都是多余。
他想可可不会需要他的解释。而他也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解释。沉默中樱花粉白的花瓣飘落如雨。
可可说,我来看你,林。我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她走到他面前,把他的手轻轻捂在自己的眼睛上。像从前一样。只是他感觉到她的眼睛是干涸的,手指冰凉。
等我一段时间,我们就一起回去。好不好,可可?
她轻轻地摇头。
我已经没有回头的路。林,我走的太远。回不去。
林突然有种预感,她会离开他。
一周以后,可可不见了。
林跑回她住的地方找她,然而早已物是人非。一个月前,跟可可相依为命的奶奶去世了。她失去了她唯一的亲人。
林回到学校,一个人坐在球场上抽烟。一直坐到天亮。清找到他。
林,你不要这样。她轻轻抚摩他的脸,她始终是要走的,她只是到你身边休息一下。你留不住她。
林推开她的手,他说不是的。
她的眼泪,她的疼痛,她整整两年的等待。她从来没有勉强过他什么。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她想来向他企求他的诺言。但是他摧毁了她。
你知道吗清,我曾经那么想好好爱她,她曾经像百合一样单纯而脆弱。她就是我的妻子,我的女儿。可是我让她成为一个没有任何安全感的人,我已经让她的希望破碎。我知道她无声的希望过了,而我始终没有给她一个满意的答案。我们都无法原谅和忘记。
林含着泪,他对清说,我已经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我已经残废,失去了再爱别人的能力。我只能等着她再次出现。
一年以后,林接到一份没有地址的邮件。里面是一张照片和那玫他送给可可的银戒指。
照片上可可穿着白色的棉布裙子,站在明媚的阳光里仰着脸,灿烂的笑。晃若隔世。
照片背后是可可写给林的话。那是最后一次他收到关于可可的消息。
我相信来到这个世界上,只是为了见你一面。我已经见过你了,也有一年的时间做了自己喜欢的事情。去很远的地方,写字,教书。来世不想再来到这里。
我走了太久,太远。感到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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