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树上的女人
——相传,有一种树叫面包树,这种树会开花也会结果,它结的果实拿到炕上去烤,烤熟之后,很像面包的味道,所以人们叫它面包树。这种树通常象征着幸福,也通常用来比喻女人的爱情。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既是一个想要爱情也想要面包的人。
A
看到他是在电梯里——透明得可以看得见滑轮的玻璃电梯。滑轮突然停止了转动——我们被卡住了:在12楼与13之间。
挤成一团的人群蜂窝一样嗡嗡起来,原来放在肚子里的心提到了半空,不上不下,格外烦乱。砸玻璃的,哭喊的,咒骂的,撇着嘴角的……我看到了他,一动不动的。他就在我的侧前方,我看得到他的下巴。
也许我们要在这个玻璃小房中呆上3分钟,30分钟,3个小时……没错,他的下巴一动不动。他一直沉默地看着天空。他那么执拗地抬着下巴。我的目光像只手,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衣领上,希望能将那雪白衬衣上的脑袋拧了过来。我的胸口涌起阵阵热流,似乎他马上就要转过头来看我。
那是一个藏青色西装的肩膀,垫肩收拾得很妥帖。保险公司?银行?证券公司?藏蓝色是很好的颜色,但被搞金融的人用烂了。不过……我能感觉出来,那是套不错的衣服,很配那肩膀。
对着一个肩膀发呆?要是我说给立立,她一定以为我花痴。打一进餐厅,我就应该掉头出去。平时吃套餐的人稀稀拉拉,今天这里却办起了婚宴。我是应该掉头就走的。但那浑身裹红的新娘却很讨喜,微笑着,露出小虎牙。旁边的黑脸大汉也别着一朵花,但她依然露着小虎牙。或者,他们已经上过床了……我吃了碗肉丝面后起身离去,冲进了电梯。对不起,藏青色,我不是故意要对着你发呆……现在这么无聊,总得干点什么吧。
我在缝隙中窥视到那款手机,我说打114查大堂的电话!谁有手机?有人拉他的胳膊,他回过神来,看我一眼,打起了电话。他朝我微微点头,我看到了他的下巴在动。
是的,你已经爱上了他。我确信。你一天可以爱上十几个人,一觉睡醒后,你连他们叫什么都分不清楚。立立一定会这样说我。
从玻璃小屋中逃生出来后,他迈步向前,出了门。他怎能看不到我呢?我马上就要失去他了。我说,谢谢你的电话……他冲我微微一笑。而我以百般的妩媚回射给他一个淘气的微笑,但我很谨慎,我知道分寸。我们已经出了大门,我们要分手了吗?我说,你经常来这里吃饭……他说,有时候来……然后我们真的分手了。天哪,他就此转身走下了台阶。我的腿发软,面发赤,一个劲地闯着红灯往前走。算了,还是不告诉立立的好。
我是娱乐记者,笔名叫虞姬,你们叫我林西西好了。刚从对面的电梯里逃生出来,再钻进新闻大楼的电梯里,我真是视死如归,百折不挠。我要14楼“超市”里工作。我的超市,被蓝色隔板切割成了许多方块,每一方块里有一个脑袋,每一个脑袋面前是一台电脑。脑袋和电脑用十指相连,编辑着垃圾碎片,一片一片,预备着粘贴在一张黄色的新闻纸上。我们不能留天窗,要把个个地方都粘得满满当当。我们是西里西亚的纺织女工,我们织我们织。
立立走过来,我打定主意不告诉她我的流产艳遇。她又换衣服了,银灰色短袖衫、米色短裙,高腰靴,加上那头金黄卷发和斜肩真皮包,少了五千包装不出来她这副金丝猫的样子。
“又讹诈你男朋友的腰包了?”我说。
“他送的购物券。”她说。
“不知道是谁进贡的,腐败啊腐败。”我说。
“腐败的事归社会新闻,你不要总是抢新闻,管好自己得了。”她说。
“我又不出名,没有绯闻……”我说。
“别满嘴跑火车了,上次说的那个人,见还是不见?”她说。
我想起来了,她是说过一个男人,但我没太在意:“那个民航男人?”
“你再不嫁,分分钟变成了老女人。”她说。
“他有钱吗?如果没有,免谈。”我说。
“人家工资高工作稳定,人也长得不错……”她说。
我回过神来,盯着她看:“不是你男朋友的客户吧?”
她笑:“以前是客户,现在是朋友,以后是……亲戚。嘿嘿,你到底见不见?”
我说:“咳,我还没到贱卖的时候吧。”
她撇嘴:“再找不到买主,你就彻底滞销了。”
脑海中突然闪现过那个电梯里的藏青色,我妥协了:“只见见面哟。”
想到明晚有约会,今天干活的心情似乎好了起来。我的活就是把一堆明星的资料分类调制,加上点评,加上煽情,加上滑稽,端到一张大纸上,再起个艳情的题目就OK了。天色就这样黑了下来,窗外有灯光闪烁。我突然感到自己并不存在,似乎心脏还留在那玻璃电梯中,不上不下,卡住了。我想到一个人要度过这个黑夜,手底下就丧失了要敲打键盘的愿望。
回到公寓爬上床。连几点都懒得看。午夜2点或者3点。上眼皮粘着下眼皮,但我却总是不能进入深度睡眠。我在大海中向下潜伏,一直一直向下,竟然看到前面飘荡着地件柔软的西装上衣。而那上衣里还套着件白衬衣,却没有人。它们叠加在一起,软绵绵地飘荡着,一直飘到了海底深处。
B
第二天晚上,民航男人伸手说我叫顾小北。中等个,米色休闲装,淡眉小眼。
我伸手一握:“林西西。”
他看我:“虞姬也是你?”
我说:“你也看娱乐?“
他咧嘴笑:“男人就不能看娱乐吗?”
立立在一旁说:“你们好好聊聊娱乐,我先告退了。”
顾小北说:“和伍总约会啊?不如我们一起玩?”
立立转头就走:“我才不当你们的电灯泡呢!”
我提议去建设路火锅一条街吃火锅。在办公室里坐得腿像假肢,我用力踢踢腿。路过西大桥时,我停下了脚步,凭栏远眺。看那桥底下流淌的车河,我突然说起来十年前刚来苏州时,很喜欢从这里看夜景,十年过去了……他站在身旁,说这里很适合拍照。我哼一声,拍照?整个一个观光客么。也是,从机场到市区,是有点从乡下到城里的感觉。但他们是有钱的乡下人,我们是贫穷的城里人。
我突然就没了好心情,面对羊肉、白菜、海带、豆腐……我却丧失了好心情。
我看着顾小北的嘴唇泛着油光,突然问他:“你是小伍的客户?”
他愣了一下,点点头,以前是,现在是朋友。
客户,朋友。我可不想成为你们生意上的砝码。我吸吮可乐的样子比孩子还天真,我真想回去睡觉,或者,先去桑拿再睡觉。我犹豫着,如何起身告别。是的,虽然我还没有合适结婚的男人,但我并不缺男人。
“立立人不错,挺热心的。”他说。
热心?那么我倒成了不识抬举的人了。我想着春天里的公猫发出地狱般的尖叫,而那穿着红色的旗袍新娘有两颗小小虎牙,藏青色的肩膀,我想我实在是应该告辞走掉。这里到处是发情的男女,我们再坐下去,不过是拉拉手、没完没了的接吻、手摸来摸去、鼻子里发出哼哼声,滚在一起纠缠双腿……我想我要崩溃了。就是这样。这是一次没有来由约会。我提起包含笑再见,说要回去赶稿。
他说:“什么时候再见?”
我说:“看我的心情。”
他说:“飞行员比一般人更执着。”
我说:“飞行员?你不是在搭台上当指挥么?”
他说:“以前,我飞得不错。”
我愣住了。飞行员?他以前是飞行员?那么,我点点头:“我周末有空。”
再次看到藏青色,是在一次名人字画拍卖会上。他身旁是一个女人,而我背着小包,正忙着拍照。这是名人字画,自然少不来娱乐的味道。而我的工作就是将那些八卦做得更八卦。看到他走了进来,我拍照的手抖了一下,镜头就对了上去。我按下了快门,我看上去像个狗仔。但那又怎样?我还狗仔得不够。穷人就不要那么顾及面子。到这里来的人除了富人就是我这样的人。那么……藏青色……也穷不了。
他起身去上洗手间,我快步穿过人群侧立在门口。他出来了。
我说:好啊……
他看我:哦,是你……
我说,你也喜欢字画?
他说,我哪里懂?陪一个客户。
我说:客户?
他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投资理财。他说,理财找我。
我点头说,一定。
他今天穿着便装,棕褐色的夹克衫。胳膊肘子那还补了两块补丁,时髦的补丁。我躲在花丛背后,举起相机,将镜头拉成特写,我看到那个女人的脖子下缀着蓝宝石。宝石的光芒似乎格外耀眼,将那脖子上的皱折都反射得看不清楚。但我却是火眼金睛。老女人,我恶毒地咀嚼着口香糖。
再次吃午饭的时候,我问立立需要理财吗?
她瞪我,你有钱了?
我说,哪里,一个朋友在搞理财业务。你有没有需要理的财?
她笑,要是你有100万,怎么花?
我抬头:100万。不算多,但也不少。买房买车买保险环球游?
她说:我只想存起来吃利息。
我说:地主的女儿。
她说:听说西部证券有一种理财办法,利率很高。你朋友在哪里?
我说:好像是高天证券公司。
她说:反正都差不多,你问问他呗。
我说:你要是没钱我不就是白问了?
她说:我没有100万,有几个万不行吗?
我说:好的,富人。
走出餐厅时她说,和顾小北谈得怎么样了?
我说,他总是出差。刚热起来的心情又放凉了。
是的,顾小北其实表现不错。但是其实,我挺盼望他出差的。
我站在高天证券公司的门口停止了脚步。我掏出镜子抿了抿嘴,又捋捋头发,然后推门进去。是的,小姐,我找的人正是客户经理谢也。当然他不叫“藏青色“,他是有名有姓的。我被带到了一款真皮沙发上,坐定,把伸出去的脚摆放了一个淑女的姿态,看她扭着屁股走进了一扇玻璃小门,玻璃小门……
谢经理到。伸手出来,你好你好。其实他是单眼皮。衬衣也似乎不那么白。而且他的脸色憔悴得眼袋肿大,我突然想扭头就走。我来这里干什么?我想这是个误会。我应该给顾小北打个电话,告诉他邮寄给我的八音盒不错……
但我为什么还坐在沙发上当道具呢?我结结巴巴地说明了我的目的。他当然听得懂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是有钱人,你会理我吗?他点着头,不停地给我介绍那些规则、那些数字……而我只看到了一开一合的嘴唇。
其实我一直想说,那天,你的那种镇定是怎么来的?但我说的都是,你认为怎么才能更好地让钱变成更多的钱?
好的好的。我点头,我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什么了,我很懊丧。他说,到时候找我就行了。我说,谢谢你,谢经理。他摆手,我哪是什么经理,这里个个都是经理。他送我出门,走到楼梯口,他再次伸出手来。我伸出手后回味过来,那双手似乎比刚才更用力地握了我一下。
给立立打电话说完情况后,我加了一句,人家说了,高风险高回报,你自己考虑清楚。立立说,知道了。我要不要请你的朋友吃饭?我正说着不用的时候,主任摆手召唤我,我赶紧挂断了电话,领了任务出门。
C
皮树知道吗?就是那个唱《黑桦林》的。不知道的原因只有一个:你太老了。年轻人个个都知道。他们脸上喷着痘痘,手里拿着传单,嘴上说着我爱你。他们一群一群地,涌进了礼堂。在大学礼堂里唱,票价不高但听众多,也能大赚一笔。正在往里挤的时候,我的小灵通响了,是顾小北。他问:八音盒收到了吗?我说,我正忙着呢,先再见。
皮树,你正在和一个什么讯的人谈恋爱吗?
皮树,最佳华语歌王会不会是你?
皮树,你最喜欢的歌手、服装、食品、地方……是……
皮树虽然用帽子遮住了半边脸,但我依然可以看清那些掘起的青春痘。他虽是个孩子,但却很懂得摆明星的架子。看着台下比他更小的孩子一浪比一浪更高的呼声,他终于出场了。这个小杂种,话筒一拿,浑身闪光,确实有点味道,难怪底下呻吟一片。
在办公室里又调照片又写稿子,我被这个半大的脸上冒着青春痘痘的孩子折磨到了半夜。明星真好,可以过着让别人为你繁忙的生活。
哀叹着走出大门后,我正要举手挡车,却被一个人挡在了前面——原来是顾小北,站在一辆威驰旁。
我诧异,怎么,这么快就买车了?
他笑,借朋友的玩玩,正好可以送你回家。
我抬手看表:“先生,现在是午夜2点。”
他说:“所以才要送你。”
我摇头,钻进了车里。专车实在是舒服,我突然大发感叹——像我这样的工作,哪怕是采访到了王菲,也买不起一辆车。现在一半的工资交了按揭款,还要买衣服化妆应酬。为了减肥不吃饭,虽然是省了一笔,但却三天两头感冒,吃药又是一笔开销……我说得很快,他一直沉默,只是沉默地听着,并不发言。像个回收站,大包大揽地将我的情感垃圾都收去了。我突然住口了,扭头问他,我是不是很俗?他笑,你很可爱。可爱?我仰在靠背上,你以为我十八岁啊。他说,但你确实很可爱。我摇摇头,不住地摆手,别让我起鸡飞疙瘩好吗?
我坐在餐桌前打开他塞给我的包,开始大吃汉堡、炸鸡和薯条时,电话响了。
我说:“谢谢。”
他说:“太晚了,没什么可吃的,就买了这些。”
我说:“这些很好了,你吃了吗?”
他说:“我不饿。”
我说:“到北京路了吗?”
他说:“已经过了,再有十分钟就到公寓了。你好好睡觉吧。”
我说:“好的,你也一样,顾小北。”
电话那头突然没有了声音。我提高八度:“你在听吗?顾小北?”
他说:“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顾小北……过去年代的飞行员……睡觉的时候我看了看那副挂在卧室墙上的风景画——蓝天,白云,几架银色的飞机,尾巴后拖着长长的白雾。那是F市,那是十年前,那是我的初恋。之后,我来到了苏州。那里的天空很阴郁,这里的天空很晴朗,我在滑进睡眠时对自己说。
我是被清晨的电话吵醒的。是谢也。
我从被窝里坐了起来,这么早……他说,那笔业务怎么样了……哦,我又软了下去,拖长了语调说,这两天就要办呢。他说,等你电话,就这样挂了。我的小灵通发出滴滴的收线声。是的,他已经挂了。这让我拉开窗帘的心情一点点地沉下去。有时候,也许早晨的某一个细节,会令这一天都笼罩在一个戏剧的气氛中。我想今天对于我来说,一定是悲剧。
我看了一眼那墙上的天空,天空中的飞机,飞机后的拉线。那时候,他骑着自行车带我去玩,在郊区的树林里,他吻我。我们吻得上牙打下牙,我放在他脊背上的手感到阵阵颤抖。我以为是我在抖,却发现他比我抖得还厉害。他隔着衬衣将嘴唇放在了我的胸上。我听到他发生低沉的呻吟,但我们却没有做爱。十八岁,是的,我十八岁。那个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如果是现在,我一定会把他揽在怀里,抓住那些必定逝去的东西。
和立立一起从高天证券出来后,她一直脸色凝重。她在担心钱放在这里是否保险。虽然那一式三份的合同上盖着大红印章,收益率上也标明了几点几,她还是愁容不展。谢也就一起去吃饭,我们俩都没心情。走了出来后,立立说,你和他是什么关系?我说,男女关系。她瞪我一眼,说正经的。我说,一男一女,除了男女关系外还能有什么关系?我们分手后,她去了保险柜存她的合同,我去了辰野地下名品逛街。
我喜欢一个人逛街。看看头饰,胸衣,皮包……我喜欢辰野地下街,这里既不像丹露那样高档,也不像小西门那样低档,而那些品牌在换季时会打三折四折,既体面又实惠,自然是我的首选。女人很辛苦,哪件衣服穿着落伍,别人就会说:还是娱记呢。娱记怎么了,娱记和明星可是差远了。但我却不得不每个星期逛一次街。我放弃了一款短袖毛衫而买了一款男式钱包。
出了地下街后,小灵通响了。我以为是谢也,但却是顾小北。他说他现在正在东方明珠上遥望苏州。他说他想我。我在想刚才那件价格580元的褐色短袖毛衫。他说,真想现在就回来。我听着就有点厌烦,仿佛那些话是说给别人的。我说,我遇见了个熟人,改天再聊。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我就收线了。
我看见了他——谢也。他身旁是个过气女明星,已经很老了,唱蒙古歌的,我采访过她。他们走进了一家韩国料理。他为她推开了门。他的微笑从旋转的玻璃门中折射出来,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微笑。我愣在了马路旁,其实我根本看不到他的微笑。但他一定在微笑,我赌气地告诉自己——他一定在微笑——那又与我何干?
他不过上个男人而已。我需要男人吗?我不需要男人吗?现在我的月收入一半付房费,一半零用,如果不吃三文鱼吃莲花白的话,也足够了。
回到公寓,我把那个包扎好的万利马钱包扔进了衣柜,打电话给立立,那个玛叶,你有印象吗?她说,蒙古王爷的孙女?怎样?你不会要采访她吧?我说,不会。她太过气了,我今天在大街上看到她了,她有多大?立立停顿了一下说,没有48,也有58了。我笑得抖成一团,拜托,48和58很不一样呀……她说,那就55吧。想想看,我们小时候她就30了,现在我们都快30岁了呀。我点点头,嘴角露出一个邪恶的笑容。今天,应该是一出喜剧。
D
王菲和李亚鹏要来!
主任一声令下,我提上包就冲了出去,这回真的要发财了,不知道能不能买辆汽车。天色已开始朦胧起来,开往机场的道路上车辆不算多。拐过北京路后,我已经可以看到那个高高的塔台了。不知道顾小北是否从上海回来。我快步走到了候机厅,询问了服务员,说所有飞机晚点。抬手看到时间已过了8点,中午的套餐早已消化干净,肚子咕噜咕噜直叫。买了包土豆片嚼完后更饿,我又买了包牛肉干,辣得直冒汗,又买了瓶矿泉水,一直折腾到12点。
我想起主任的训话,他说,能搞大的只有独家新闻,独家!他举着拳头的样子很让我们振奋,现在,为了“独家”,我又买了两袋红薯干嚼了起来。
候机大厅内突然涌进了一群人。我赶紧跳了起来,冲上前去,却听见人群中有人喊我,西西!真的是你?我纳闷,难道真有《魂断蓝桥》的那一幕戏剧发生在现实生活是吗?
——我看见顾小北背着大包小包走了出来,两眼放光。
我一把拽住他,北京的那班机怎么还没到?他说,你不是来等我的?我说,别废话,快帮我问问。他找了几个人,又打了一通电话后说,北京航班在上午12点到下午4点到,晚上没有航班呀。我脸色煞白,什么!怎么会这样……一定是搞错了……他看着我,突然爆出大笑,笑得弯下了腰,笑得喘不上气,笑得让我讨厌。他指着手表上的表盘说,4月1号愚人节!
虽然我坚持要回去,但他用力抓住我的手,几乎是强行把我带到了他的公寓。一套小房间,很干净。他说,当班的时候在这里休息。我钻进卫生间,看到毛巾雪白,就洗了把脸。他指了指那张单人床,你睡那吧。我说,你呢?他说,还有沙发。我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脱衣服。他转身出去后关上了门,我就脱了钻进去。
醒来后闻到股香味,是蛋糕的味道。他从厨房出来,托盘里放着几个奶油蛋糕,两杯牛奶和一盘水果。看我发愣,他说,来吃吧。
我口吃地说:“你……做……做的蛋糕?”
他说:“甜品不是我最拿手的,清蒸鱼还可以。”
我将一块放入口中,松软香甜,像职业菲佣做的。我长长地叹气,瞪着他:“你从哪里学来的这套本事?”
他看着我吃,咧开嘴说笑,并不回答。
我喝了牛奶,放了颗红色圣女果在口中,感叹:“活着,真好。”
他笑:“这么容易就真好了。”
他的头俯视下来,轻轻放在了我的嘴上。我挣扎着说,难道你要乘人之危吗?他什么也不说,只是贪婪地吻了过来,手也开始上下求索。我想推开他的手,我想对他说,其实我并不爱你。可他贪婪得让我没有时间拒绝,我放弃了抵抗。
我没有什么更好的理由拒绝他——如果单是我不爱他——我没法说出口。和初恋男友分手后我平均半年换一个男友,也和其中的几位看是上眼的拥吻上床。时间这样过去之后,我看到的男人其实越来越少,少到他们都成了一个人,一个器官,一种形态。
我感伤地说:“我们的关系到此为止吧。”
他将我搂进了怀里:“我们才开始呀。”
我摇头:“可我……”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犹豫:“我有耐心,等你爱上我。”
他翻身下床打开包,拿出个丝绒盒子递给我,是一款戒指。大海中夺目的一滴水,那种幽蓝,是有灵魂的。我摇头,我如何受用得起?他说,它属于你。我坚决地摇头,不……他说,想听个故事吗?我无言,却在瞬间想到了谢也——藏青色的谢也。
他的故事很长,他说的其实不是故事,而是他的情感经历。他和初恋女友已经准备结婚了,她却突然喜欢上另一个男人,她举着手时指尖上是那个人送她的红宝石。后来她真的结婚了,但新郎也不是那个送她宝石的人。当然,也是不我。顾小北叹息地说。
回到办公室后我把主任大骂了一顿。他嘿嘿一笑,说是立立的主意。人拨通立立的电话,却没有人接。她一定是做贼心虚,等我见到她再大骂她。我恨恨地打开电脑,搜索着有关王菲和李亚鹏的消息,无论如何,这趟机也不能白跑啊,写点娱乐时评也好。
中午时接到了立立的电话,我正要扬起声调叱责她,她却声音低沉地说在对面餐厅等我。等我看到戴着帽子的她时,发现她的眼角有一团黑色的淤泥。
“又是他干的?”我说,“王八蛋!”
她抽泣了起来,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故事都很相似,在故事中,立立忍辱负重地做饭,小心谨慎地洗碗扔垃圾。小伍还埋怨她没有眼色,不会招呼那些朋友喝酒。他们同居了5年,总是说要结婚,可小伍生意越做越大,似乎忙得都没有时间结婚。她叹气,我摇头。
要么穷而快乐着,要么富而悲伤着。倾诉之后,立立胃口大开,还问我还顾小北怎么样。我喝汤的手抖了一下,以为她火眼金晴,已看出了我们有了男女关系。她又说要去逛商场买东西。我劝她,你这不是去消费,是去泄愤。她垂下睫毛后喃喃地说,除了买东西,我还能干什么?她说小伍在挥拳之后又甩给她两千元的代金券,她也不知道买什么。
我说,你要和他结婚吗?
立立看着我,涌出了泪,不结婚,我更亏。我只是一个消费者在逛商场,选择调商品的时候完全出于一时兴起,看着高兴就拿了。也许最终我会跟他结婚,但现在,我却吸能告诉自己我不知道。
接到谢也的电话已经是很晚的时候。他说一起吃个饭吧,上次没好好谢谢你。他很客气,我很认真。我说,什么时间?在哪里?他顿了顿,银都酒店晚上的自助餐不错。我说,好呀,晚上见。
我提前到了,我喜欢看他从玻璃门中旋转而进的样子,像从万花筒里旋转出的王子。冷、酷,像个神。一身白衣白裤,玉树临风。坐定后,我推给他一个盒子(是上次我买给他的万利马钱包)。他说,我无功不受赂啊。我说,小东西,逛街时看到就买了。他打开后说,你太客气了。
我拿了些红虾,葡萄,哈密瓜。他拿了碗意大利通心面和菜。吃完后他说,那边有寿司和三文鱼,你来一点吧?我说好,他拿了两份过来。沾着黄绿色的芥末吃时,我的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他说,这东西要一点点吃才行。我点头,用餐巾纸抹泪。他说,喝点酒?我很爽快地喝了不少,喝到头重脚轻时,我才发现自己是存着心要喝醉的。他的酒量很大,但看到我那样仰头喝酒,不禁放下了手中的杯子。他看我,我总是气呼呼的。我说了很多的话,无非是激烈的时政或者刻薄的绯闻。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其实我一点也不想说这么多话,但我却真的是醉了。
他扶我出门的时候手指冰凉。我奇怪自己在那样烂醉的时候竟然能感觉到他手指的温度。到了公寓楼下,他送我上了电梯,帮我打开门要走。
我斜倚在门框上说,不进来坐坐?他说,今天太晚了,改天。
我在心里尖叫——我不想改天!
我已经快老了,青春马上就要逝去,而我却依然没有爱没有依靠。我不想丧失这次机会。
我哑着嗓子说,你有爱的人吗?
他看着我说,没有。
我说,我有。我看着他的眼睛流下了眼泪,是你。
我叫着,是你,我爱上的人是你。
我扑上去抱紧他,将头埋在他的胸前。他把手放在了我的头发上,我能感觉到他吻着我的头发。但他却突然一把将我推开,说,不要爱我。我是一个死去的人……
E
村长也是官,忧郁症也是病。我病了,我的疾病是看见任何东西都恶心、呕吐,看电脑呕吐,写稿呕吐,拍照呕吐,坐车呕吐……我的症状不是孕妇胜似孕妇,我只能躺着躺着……
顾小北捧着大束玫瑰和蛋糕来看我,我在嚎啕大哭中似乎已经开始变得苍老。他拿着毛巾为我擦脸,并不问我为什么哭泣。我渐渐平息了下来,睡了过去。醒来后他已离去,桌子上放着那个盒子。盒子上压着张纸,上面写着:嫁给我,我等你电话。
我拿出那戒指,将它带在手上,它的光太亮了。我摘了下来,又放进了盒子。再打开蛋糕盒子,看那摆得整齐的十块蛋糕上,都写着字:LOVE。我放了一块在口中,味道不错。再放一块在口中,不住院部地点头。饥饿的时候,蛋糕比宝石更可爱。
再去上班的时候人人都说我气色不错,我点头,吃了十块蛋糕又收了蓝宝石,我的心情当然很好。可是这个月的任务眼看完不成了。立立说,你写点新闻稿补补分,要不你就亏大了。我找到社会新闻组的人,想和他们一起采访。他们说,行,今天晚上有行动,你准备好相机就OK了。
我是在闪光灯中看到他的。
他!
谢也!
但他不是藏青色,而是肉色,纯肉色。当我们破门而入的时候,他们正在高潮呢。我是从闪光灯中看到他的裸体的。那时,我的右手已经僵硬。旁边的人大喊:“林西西,快拍啊!”他听到了林西西?!他转过了头,四目相对时,沧海已变成了桑田。
那警察说,他在这一带很有名,专门稿老女人,你和他是啥关系?我虚弱地晃着记者证,幼儿园同学,就放他一马吧……他盯着我,你也看上他了?我摇头,那女人是谁?他说,是个从香港过来的过气歌手,叫什么咪咪的。我说,多大了?他说,48或者58。
夏天就这样到了。整个夏天,我都忙得一团糟。忙着和顾小北约会,忙着采访写稿。那些明星喜欢夏天来苏州,凉爽舒适又有水果吃。当然我更有口福,可以吃到顾小北的手工蛋糕。日子也算是过得不错。也许秋天,秋天就有收获了,这半年我是这样度过的。
午夜,我从新闻大楼出来,正要扬手搭车,看到一个人影走了过来。
我喊:小北,是你吗?小北?
他走到了我面前,就着路灯,我看到的是另一个男人,他还是那么帅气,背后是宝马。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是的,又一个沧海桑田过去了。
他伸手摸我的下巴:“你好吗?”
我说:“你呢?”
他拉我进了车,直奔主题:“如果我想让你跟我走,你愿意吗?”
我看他,是的,这个男人曾经有多少次,我恳求上帝,让他带我走。但是现在,那沧海桑田的悲凉已让我不能相信上帝。我摇头,我坚定地摇头。他不语,低下头。突然又抓起我的手,放在唇边。我的手上有湿漉漉的感觉。
“小时候,我就想对一个喜欢的女孩说,跟我走好吗?让我们一起收获人生。我拼命地读书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在公司里拼命的工作,拉存款找客户。但我这样的穷小子,我能认识几个有钱人!我哪里能做过别人。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没钱给她买东西,有个老女人找我,我就卖了一次身。”
他喃喃地说着,试图将我揽进怀里。他说他到了南方证券后发了一笔,现在他什么都有了,他希望还能有我。他说他爱我,他一直都在爱着我。他说他用那次睡觉的钱给女友买了个红宝石戒指,她戴上戒指和他好了一段时间后,却突然和别的男人结婚了。他简直傻了,所以他变坏了,坏得让自己都恶心……
我推开他,什么?红宝石?
他说,你忘了?那天我们在电梯里被卡住了,就是她结婚的日子。
我目瞪口呆,那个浑身裹红的女人,那个黑脸大汉。
原来,他和顾小北爱上了同一个女子之后又共同爱上了我!
我的嘴老半天都合不拢。
立立和我终于要结婚了,对面餐厅热闹起来。玻璃电梯很顺当,一溜烟把我们拉到了地方。我看到立立身旁的新郎,立刻知道他为什么这么久才出场。他秃头圆肚手指上有数个窝窝。
我和顾小北正举杯之时,电话响了。
我走到窗户边,看到了一个女人。很面熟的女人——那个裹红的前新娘,她的小虎牙依然那样好看。她说,你要好好爱他。她说,我是顾小北的前女友,后来有个男人狂追我,我就离开了他。我没办法拒绝那个男人,他非常喜欢我,还给我送过一颗很贵的红宝石。我没有办法拒绝凶,但又不能下定决心嫁给他。直到最后,我才发现,我爱的人其实根本不是他。我现在的丈夫对我很好,我来这里,是为了祝福你们……
我打了个冷战。突然说,送你红宝石的人叫谢也,对吗?
这时一个男人从后面揽住我的腰,将嘴唇贴在耳边:“电话打这么久?以前的男朋友?”
我说:“哪里,是你以前的女友。”
他说:“别开玩笑了,我们跳舞吧。”
我说好的。
我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指跷着,一点海水里的闪光一直跟着我。
是的,这是个收获的季节。我收获了面包树上的果实,面包树上的女人的确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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