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在坟头上捡石子
“后山不干净,以后不要在坟头上捡石子。”那个老头挤眉弄眼地对我说。我不认识这个老人,他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这句话,有时候他的眼睛望着我,有时候望着别处,说得很郑重。
那时我还是一个小学生。我是跨村(住在七村到八村上学)上学的,每天下午五点以后只有我一人经过后山,最初有母亲接送。后来有知情的小朋友讥笑我十多岁了还要家人送,我硬着头皮拒绝了母亲的接送,勇敢地拍着胸膛说,我一个人回来,从今天起!
一个人走过后山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很快。
后山埋着我的很多邻居,其中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因肺结核去世的时候我还站在他的身边,看着他咽气。
他活得很辛苦,肺结核后期时几乎不能下床走动,因为害怕传染,没有小孩敢和他玩。我的父亲和他的父亲是很好的朋友,家人不忍心看着这个病重的小孩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活得那样孤单,父亲对我说:“你去看看你二哥吧,不要对着他的嘴说话,也不要吃他给你的东西。他给你东西你拿着,放在口袋里,回来再扔掉。”
我常常去看他,可以感觉到每次我去他都很开心,准备很多东西等我一起吃。我给他说学校的事,老师怎样上课,学生如何在课堂上玩粉笔头,趁老师不注意把粉笔头扔到讲桌上,大家都不承认,女老师气得眼泪汪汪,摔掉课本哭着跑出去。她不上课,正中了我们的计,大伙一起去操场上“占国(一种游戏)”他听得很仔细,常常问一些很浅的问题,比如老师为什么哭啊,她要哭多久,老师不会打人吗。他从没上过学,对于学校的一切,他一方面觉得新鲜,另一方面他不停地说话,只是想留住我——他太需要一个人说话了!
隔了好几天,我又去了。他呼吸很困难,用头对着床头的凳子轻声地对我说:“弟弟,你好久不来了,坐吧。”屋子里有一股腥味,像血。大概是有老鼠死在这里了,我想。他的母亲走进来拉着我的手说:“二哥身体不好,你出来,二妈和你说话。”
二妈把我拉到外屋,她抑制不住低低地抽泣了起来。你以后多来看看他吧,他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她递给我一把指甲刀说:“前天他用这把指甲刀剪破了自己的血管,流了半天的血我们才发现。”突然,他的屋里响了嘶哑的叫声。我们跑进去,他从被窝里探出手,枯瘦的手,就像一条细竹枝。他努力抓住我的手,艰难地说:“弟弟,我就要死了,你叫我妹妹好好照顾我的父母。你以后一定有出息,要常来看看他们……”后边的话越来越低,渐渐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二妈走上去用手试了试他的呼吸说:“死了!”二哥的眼里包着一泡眼泪,有一滴滑落在鼻翼上。他患的是遗传性肺结核,家里没钱治疗,他的一生是作为一个病人度过的。他的眼泪感染了我,我站在他的面前放声大哭。可能还有些害怕掺杂在里面,第一次面对一个死人,我需要声音来为我壮胆。
他被埋在后山。道士说,小孩子阳气不重,不能接近死人,我看着他死了,不能看着他下葬,否则死人的鬼魂会找上我。
我没有看着他下葬,但后山——他的归宿。现在成了我的必经之路,他是不是每天都孤单地躺在坟墓里,忧郁地看着我呢。每次我经过后山的时候,我的眼前总会有这一幻景出现。
正想着,就走到了后山的小路入口处。很幸运,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在山上打柴,我放心地吸了一口气,准备跑过去。
刚到老人身边,他叫住了我:“小娃儿,我要到对面的山坡上去砍一棵树,背着孩子不方便,你可不可以给我照看一会儿。” 他指着背上的孩子对我说。
如果在其它地方,我一定答应了。但在这里,好多坟的地方……对不起,老爷爷,我要回家写作业,我不能……我要走了!
这是我第一次独自一个人经过这个坟场,如果我知道因为这个拒绝会引来以后的一场奇祸,我当时一定不会拒绝。
第二天经过的时候,老人向我提出了同样的请求,我同样的拒绝了。不过我对这个山坡的恐惧感在日渐下降。只要有人,我就胆壮了!
第三天,母亲刚好去八村卖鸡蛋,她等我下学了和一起回来。这次,我想,如果遇到老人,我一定给他照顾孙子,可是,这次老人没有来。
第四天下午,我和一个到我们村走亲戚的小朋友一起回家。在后山,我们在坟头上捡了一些石子玩抛子游戏。没有遇到老人。
第五天,我独自一个,老人站在后山小路上,手里拿着烟杆,他对我说:“后山不干净,以后不要在坟头上捡石子。”
……
我没有理他,蹦跳着下了山。
我的成绩很不错,得到了到省城竞赛的机会。我对母亲说,下午回来很晚,你们给我留饭。
竞赛专车只能把我送到后山小路的入口处,汽车上不去了。我抑制住内心的极度恐惧,对班主任说:“老师,我家就在下面,我和我妈说了,她来接我,你不用担心。”
刚说完,一股冷风钻进我的衣服里,从温暖的车上下来,甫一接触冷风,我的牙齿冻得直打颤。有八点了吧,刚才在车上吃饭时已是七点五十了。黑夜笼罩下的后山很巍峨,但夜幕很快挡住万物的视线,我只能粗粗看到大山的轮廓,一只大嘴——饥饿的山张着贪婪的嘴。
从后山入口处,向上走一百米就可以看到整个坟庄。但在夜里,这一切都聚在一起,都被黑暗吞噬了。就在我的心快要跳出胸腔的时候,我看到几百米外有几枝烛火,还有声音,好像是几个人在喝酒。
我缩头缩脑地走了过去,坐在一起喝酒的四个人都抬起头来看着我,我看清了那位时常对我说“后山不干净”的老人。另一位,好像为我们家做过石匠活,有点印象,但是忘记了,应该是六村的石匠,我努力想。
我冲着老人笑了笑,老人端着酒杯,眼珠红得怕人。他露出一片白牙齿看着一位中年人说,这小孩懒得可以,农忙的时候我叫他给你看孩子,他一次也没答应。
中年人阴沉着脸看着我,他握着拳头向我走了过来。我担心他会揍我一顿,他向前走了几步,看着我的身后,突然放慢了脚步,他转过身对后面的人说:“又是那个拼命的肺结核,怎么办。”
我趁他转过脸的当儿,一溜烟跑了。跑出几百米,因为天太黑,看不清路面,我只好摸索着疾步往前走。身后似乎有一阵脚步声,越来越响的脚步声,我转过头却什么也没有。就在我转过头的当儿,但我看到了平生最恐怖的场面。
身后点着蜡烛的酒桌不见了。
身后一团漆黑,大山依旧张着它的贪婪大嘴。
我鼓足最后一口气,对着家的方向,大声喊道:“爸,妈。”
……
我在家里的床上醒了过来,我转学了,回七村了,从此再不敢一个人经过后山。
后来,我听小朋友说起,后山有个老人,他常常对他们说:“后山不干净,以后不要在坟头上捡石子。”听说,老人一边说,一边挤眉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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