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
1993年11月2日,上午10:25,我们全家离开居住了二十年之久的老屋,搬到离此地六十公里远的白湖镇。我家时代务农,祖辈们出生在白湖镇,成长在白湖镇,也是在白湖镇安家立业颐养天年,能看到自己本本分分地过完一生,并且自己的子孙们都能自力持家,他们便足以平静而安稳地闭上眼睛。这也是无数在白湖镇生活了几代人平凡的一生。
近三代以来,也就是我的父亲、爷爷以及太爷爷。是从太爷爷开始的,我家聚集了一些财富,这些钱财虽然依然很少,但是对于原本稍显寒酸的日子,带来的变化还是巨大和丰富的。太爷爷就靠着这笔辛苦积蓄下来的钱在白湖镇置了一块地,以流传给今后的子孙。家境从爷爷开始,如今到我父亲这里已经重新恢复原来的清贫。我们家是个大家族,子子孙孙遍布各地,令人感到遗憾的是,我们家并没有族谱,因此这些事一半靠听说得来,另一半则完全是我的臆断和猜测。
家中父母在自给自足尚且有余的情况下,终于能够在白湖镇将那块祖传的土地变成一栋别具一格的别墅。
“喂,当心点,别把桌脚的漆碰坏了,红木的,当心点。慢慢来,对,用力,再提一把。”父亲在车上细心地指挥工人行动。
“石文,把地上那个袋子带着,今后还用得着,别乱跑了,马上准备走了。”母亲蹲在地上,把一个个塑料口袋扎紧,再一一递给工人,由他们搬上车。
“好了,东西都齐了吧?别落下什么。”父亲大声吆喝一声,然后对我说道:“石文,你上来,坐到这个椅子上,坐好,别乱动,车子开起来不稳当。”
我一伸手,父亲将我拉上车后,自己跳下车,坐到驾驶室里,母亲则坐在我的旁边。
“坐好,走了。”父亲说完,车子“噗——”地一声启动,车身抖动着,渐渐行远,老屋斑驳破旧的身影则落在稀薄的阳光中。
经过半小时的车程,红瓦白砖,高墙绿树的漂亮新房就在眼前。
父亲下来继续指挥工人将东西搬进新房。三小时后,所有东西都安置妥当,一家人虽然劳累不堪,但是心情轻松愉快,三人一起来到宽大的院子中央,望着高大漂亮的新房。
“你们看,这房子多漂亮,瓦都在闪闪发光,真是又大又漂亮。”父亲兴奋地说着。
“地方是大了许多,三百多平米,以后住得就舒服了。”母亲笑道。
“那当然,咱们的房子在这一带绝对算得上最好的了。”
“好是挺好的,就是交通太麻烦,人也少,没车没店的,买个东西也不方便,路上连个灯都没有。”
“哎呀,人多就杂了,又吵又闹的,你透透这空气,多清新多舒服,再看看外面的景色,有树有花的,还有桥有河呢,一派田野风光,这是花钱都买不到的呀。”
他们两人还在一个劲儿地聊着,我独自一人痴痴地走进房中。刚才人进人出忙忙碌碌的景象已经不见了,一张巨大的红木饭桌摆在正中央,往前一个房间是浴室和卫生间,退回几步,门厅的右手边是客厅还有厨房,左边则是一个更大面积的客厅,楼梯的旁边放着一只高大的鞋箱,每一样东西在这里都显得巨大而孤独,仿佛它们所有的身体加在一起也无法填塞这里的一个角落,到处都透着冷冷清清,我真想冲它大吼一声,但是没有这个必要,因为回声马上就会传回来,还是不变的,刚才自己吼的那句话。
慢慢踏上台阶,我的房间还有书房就在楼梯口。从敞开的窗户外吹进一阵风,门梁上,一张红纸飘飘扬扬。
“百无禁忌?”我看着纸上黑色的毛笔字,心中充满不解。
整个巨大的空间中,似乎只剩下我一人,还有一张纸,像个符印一般。我抬头看着它,仿佛在膜拜、在尊崇,带着虔诚还有信仰,虽然我根本不明白它为何存在,在这里,为了什么。“百无禁忌”四字在我心头沉沉落下。悠远、冷清、黑暗、落寞、寂寥、巨大、空洞,这些奇怪、前所未有的感觉一阵阵侵袭而来。
“石文,怎么啦?”母亲已经上来,站在一旁摇了摇我。
“哦,那个‘百无禁忌’什么意思?有点不明白。”
“你从小到大没在这里住过,虽然这里是祖宗买下的土地,但是难免会水土不服,‘百无禁忌’就是希望保佑你平安无事,老祖宗们看到了,知道了,就会跟当地的小鬼们打招呼,它们就不近你身了。”
“迷信。”我自言自语道。
“迷信也好,不迷信也好,这个就是一个老规矩——”
“饭好啦,下来吃吧。”父亲喊道。
“走吧,下去吃饭。”母亲说完走下楼梯。
我慢慢跟着她走下楼,纸片还是在那里飘来飘去,我转过身不去看时,背后仿佛能感觉它正缓缓刺来,等我回头看去,它依旧在原处,纹丝不动。
在此地住了一个星期,恬静舒适的世外风情令人陶醉,父母每日都是喜笑颜开,家庭氛围又轻松又愉快,而我也在不知不觉中沉浸在这种平和清淡的生活节奏中,没有以往大声的喧闹,没有没完没了的托求,没有一个接一个的电话铃、车喇叭,没有应酬、饭局、烟酒,甚至一眼望去,外面经常连一个人都看不到,只有花香鸟语,清风慢慢,阳光灿烂,白云朵朵,我仿佛身处在独自一人的悠远时空中。
一天,我外出取信,回来走在石头小路上,我发现一位已经上了年纪的老太婆一直盯着我的脸看个不停。老太婆又矮又小,脚步蹒跚,脸上的五官都皱到了一起,粗糙的皮肤又黄又黑。
她这样看着我让我觉得非常奇怪,因为我在此地,尚未认识任何人。
“你认识我吗?”我不自禁问道。
老太婆很明显地吃了一惊,她想快点离开,但是还是忍不住问我:“新来的?”
“是。”
“住哪里?”
我指指:“就是那栋新房子。”
老太婆仿佛确定了一件什么大事一样,脸上又惊讶又怪异:“你们,你们怎么不做法事啊?你们不是这里的人,怎么可以不做法事啊?”
她还想说什么,但是最终还是住嘴了。我看着老太婆奇怪的举动,突然相到了“百无禁忌”四字,我心中还隐隐觉得老太婆的举动一定是有原因的。但是不等我问话,她已经走远了,我望着她已经萎缩在一起的一团身影,转身往家走去。
老太婆走到桥上,停下来看着我走远,她嘴里一直在念叨着些什么。
三天后,朋友们过来新家玩。房子的巨大舒适是他们无法想象的,野外风光的优美奇妙更是他们所不曾见的,他们从上午来直至玩到精疲力竭为止,依然流连忘返。夜晚终于来临,月亮和星都升了起来,轻柔的月光和耀眼的星光令大家迷醉。
“哎呀,你们看外面怎么漆黑一团啊?”不知谁冒出一句。
这时,大家才从阳台上望去,外面又黑又静。
“你们这里都不装街灯的吗?”
“晚上走夜路岂不是要怕死啊——”话音一落,几个女生就害怕起来了。
“你们不要再讲了啦。石文,你快送我们走吧,时间再晚怕是还要黑。”
“好吧,那我们走吧。”我回答。
我推上自行车,在前面慢慢骑着。大家则三三两两跟在我后面,晚间走在石路上别有一番情趣,大家依然嘻嘻哈哈,丝毫不再害怕了。
送到路口,我与他们每一个道别并道晚安。
“大家路上都小心点,再见。”
我骑上自行车,慢慢远离他们。
刚才还有说有笑的石路现在只剩下我一人,自行车轮胎碾在石子上发出的“咯咯”声在空旷漆黑中听起来刺耳幽远。月亮隐入暗云里,星光也变得黯淡,石路生得又长又崎岖,似乎永远没有止境的一天,两旁的树此时变得狭长干枯,扭曲的轮廓在躲在暗影中张牙舞爪,白湖无声无息地淌着,一阵凉风吹来,我发现不知不觉已经骑到了桥上。
白湖桥——我心中暗想,慢慢蹬上桥面,前方凭空而生,居然有一团稀稀落落的光,我低着头,心中空荡荡,朝着那滩光缓缓而去。
我看到——此生最令人惊讶的一幕。一个人影随我之后也进入光线中,那个人不知从何而来,他骑得很慢很慢,但是跟得很紧,他身形巨大,但是我发现,人影中找不到他的头颅。
一阵猛烈的恐惧感从心中刺向喉口,我感到浑身冰冷,忍不住转身看去。
他果然就在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昏淡的光线将他隐埋得模糊不堪,但是我能看清,他没有头颅,我们每个人都有的脑袋,他是没有的,但是他的两条腿在蹬着,慢慢地跟上来。
“爸爸,你看得清吗?”
一个僵硬的声音划破黑暗和寂静。
我亲眼看到,一个男孩从后座探出脑袋看着我。
那颗头颅,浮肿发胀,又青又黄,五官都稀烂了,头发还湿漉漉的。我虽然无法找到他的眼睛,但是我能感到他盯着我,恐惧传遍全身,我亲眼看到他把自己的脑袋拧下来传给父亲。
“太黑了,看不清路,你用吧。”
父亲戴上那颗变形的头颅,我浑身哆嗦地看着他们慢慢从身边经过,父亲问孩子:“你的呢?”
男孩没有了头颅,但是依然抱着父亲,他的身体慢慢转向我。
“我马上就会有个新的了。”
浮肿变形的头颅就靠在我面前,一滴滴水从白白的肉里流下来,我看清了那张脸。
那是我的脸。
“三年前的一个雨夜,一对父子傍晚归来,骑到桥上,由于天黑路滑,被一辆卡车撞下了河,尸体捞了上来,只有一个头颅——”老太婆站在白湖桥上望着我喃喃自语道。
“——要死人了,要死人了。”
凌晨四点,我一个人走在石路上,浑身湿漉漉地走向白湖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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