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云患难相随苏东坡
岭南惠州有一方清丽秀美的湖泊,风景极似杭州西湖,当地人也把它叫做西湖。一座小山依傍湖边,也叫孤山。孤山南麓栖禅寺大圣塔下可见一片苍翠的松树林,林中寂立着一座小亭——六如亭。亭柱上镌有一副楹联,出自北宋著名文人苏东坡之手,联是这样的: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
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这不是副普通的亭联,它包含了苏东坡对一生坎坷际遇的感叹,而这种感叹最终又是维系在一位红颜知己的身上,她就是长眠在六如亭下令苏东坡“暮雨倍思”的爱妾王朝云。
要了解王朝云的为人、长相,可先回味苏东坡一首脍灸人口的诗——“饮湖上初睛后雨”: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浓装淡抹总相宜。
这首诗明为描写西湖旖旎风光,而实际上寄寓了苏东坡初遇王朝云时为之心动的感受。王朝云,字子霞,钱塘人,因家境清寒,自幼沦落在歌舞班中,她天生丽质,聪颖灵慧,能歌善舞,虽混迹烟尘之中,却独具一种清新洁雅的气质。宋神宗熙宁四年,苏东坡因反对王安石新法而被贬为杭州通判,一日,他与几位文友同游西湖,宴饮时招来王朝云所在的歌舞班助兴,悠扬的丝竹声中,数名舞女浓妆艳抹,长袖徐舒,轻盈曼舞,而舞在中央的王朝云又以其艳丽的姿色和高超的舞技,特别引人注目。舞罢,众舞女入座侍酒,王朝云恰转到苏东坡身边,这时的王朝云已换了另一种装束:洗净浓装,黛眉轻扫,朱唇微点,一身素净衣裙,清丽淡雅,楚楚可人,别有一番韵致,仿佛一股空谷幽兰的清香,沁入苏东坡因世事变迁而黯淡的心。此时,本是丽阳普照,波光潋滟的西湖,由于天气突变,阴云敝日,山水迷濛,成了另一种景色。湖山佳人,相映成趣,苏东坡灵感顿至,挥毫写下了传颂千古的描写西湖佳句。此后苏东坡对王朝云备极宠爱,娶她为妾。
苏东坡似乎与王姓颇为有缘,原配夫人王弗,嫁到苏家时才十六岁,红袖添香,是苏东坡的伴读良友,可惜二十七岁便去世了。化为苏东坡感情极深处的悲思。不久,续娶了王闰,是前妻的二堂妹,是一位庄重能干的大家闺秀。现在在杭州又纳王朝云为妾,此时苏东坡已经四十岁了。
苏东坡是一位性情耿直豪放的人,喜欢在人前口无遮拦地表达自己的看法,更无所顾忌地在诗词中畅论自己的政见,抒发自己的不满,“如蝇在食,吐之为快。”正是这种性格屡屡为他惹祸招灾,得罪了当朝权贵,几度遭贬,甚至几乎赔上性命,然而他终不悔悟。
在苏东坡的妻妾中,王朝云最为温婉贤淑,善解苏东坡的心意。一次,苏东坡退朝回家,饭后在庭院中散步,突然指着自己的腹部问身边的侍妾:“你们有谁知道我这里面有些什么?”一侍女答道:“您腹中都是文章。”苏东坡不以为然。另一侍女说:“满腹都是见识。”苏东坡也摇摇头,到了王朝云,她微笑道:“大学士一肚皮的不合时宜。”苏东坡闻言,捧腹大笑,赞道:“知我者,唯有朝云也。”从此对王朝云更加爱怜。
苏东坡在杭州四年,之后又官迁密州、徐州、湖州,颠沛不已,甚至因“乌台诗案”被贬为黄州副使,这期间,王朝云始终紧紧相随,无怨无悔。在黄州时,他们的生活十分清苦。苏东坡诗中记述:“今年刈草盖雪堂,日炙风吹面如墨。”王朝云甘愿与苏东坡共度患难,布衣荆钗,悉心为苏东坡调理生活起居,她用黄州廉价的肥猪肉,微火慢嫩,烘出香糯滑软,肥而不腻的肉块,作为苏东坡常食的佐餐妙品,这就是后来闻名遐迩的“东坡肉。”元丰六年,王朝云为苏东坡生下了一子,取名遂礼,想起昔日的名躁京华,而今却“自渐不为人识。”都是因为聪明反被聪明误,因而感慨系之,而自嘲一诗: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唯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宋神宗驾崩后,宋哲宗继位,任用司马光为宰相,全部废除了王安石的新法;因而反对新法的苏东坡又被召回京城升任龙图阁学士,兼任小皇帝的侍读,这时的苏东坡,十分受宣仁皇太后和年仅十二岁的小皇帝的赏识,政治上春风得意。说来令人费解,在东坡政途黯淡失意时,与之患难共携、相濡以沫的王朝云,此时却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官场应酬与居家主事,自然处处以王闰这位续弦夫人为主;夜深人静时,苏东坡又不时怀念起死去的结发妻子王弗,曾有小词云: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冷。纵使相逢应不识,坐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干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然而,只不过风光两年而已,苏东坡再度被排挤出京而出任杭州知府。旧地重临,杭州百姓沿路焚香鸣炮欢迎他们所爱戴的父母官。为了不孚众望,在王朝云的枕畔细语中,苏东坡此次前来,立意要为杭州的百姓做下几桩有益之事。当时,恰逢江浙大旱之年,杭州一带饥荒与瘟疫并作,于是,苏东坡上书朝廷请求减免贡米;同时广开粮仓、设点施粥,大济灾民;还调遣了大批民间良医,免费为灾民诊治疫病;并淘挖深井、引水灌溉,帮助人民度过了大灾之年。在任期间,他十分重视整修西湖,取湖中所积葑草、淤泥堆筑成堤,以沟通南北;广种菱角、荷藕于湖中,使葑草不能再生;沿堤遍植芙蓉、杨柳,春秋佳日,花开如锦,绿绦拂堤,人行其上,犹如置身于画中。这一系列的整治措施,不但便利了交通,美化了湖景,更重要的是可以防止湖水的淤塞,保护杭州城不受江潮的肆虐,确实是为杭州人民做了一件大好事。后人为了纪念苏东坡的德惠,给这条长堤取名为“苏公堤”,这里面其实也包含了贤内助王朝云的一份心血呢。
此后十年之中,苏东坡又先后出任颖州和扬州知府,续娶的王夫人已逝。宋哲宗业已亲政,用章惇为宰相,又有一批不同政见的大臣遭贬,苏东坡也在其中,被贬往南蛮之地的惠州(今广东省惠阳县),这时他巳经年近花甲了。眼看运势转下,难得再有起复之望,身边众多的侍儿姬妾都陆续散去,只有王朝云始终如一,追随着苏东坡长途跋涉,翻山越岭到了惠州。对此,东坡深有感叹,曾作一诗:
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元;
阿奴络秀不同老,无女维摩总解禅。
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板旧姻缘;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山云雨仙。
此诗有序云:“予家有数妾,四五年间相继辞去,独朝云随予南迁,因读乐天诗,戏作此赠之。”当初白居易年老体衰时,深受其宠的美妾樊素便溜走了,白居易因而有诗句“春随樊子一时归。”王朝云与樊素同为舞妓出身,然而性情迥然相异,朝云的坚贞相随、患难与共,怎不令垂暮之年的苏东坡感激涕零呢!
王朝云在惠州又为苏东坡生下一子,取名干儿,因产后失调,身体十分虚弱,终日与药为伍,总难恢复,于是就皈依佛门,拜比丘尼义冲为师,天天诵经求佛,也不见效。不久便带着不舍与无奈溘然长逝,年仅三十四岁。临终前她执着东坡的手意蕴深长地说:“世上一切都为命定,人生就象梦幻泡影,又象露水和闪电,一瞬即逝,不必太在意。”这番话并不只是她皈依佛门后悟出的禅道,其中寓藏着她对苏东坡无尽的关切和牵挂,生前如此,临终亦如此。”
朝云死后,苏东坡将她葬在惠州西湖孤山南麓栖禅寺大圣塔下的松林之中,并在墓上筑六如亭以纪念她,这就是开头那副楹联的来源。惠州的西湖本名枕丰湖,山青水绿,烟波岚影,酷似杭州西湖,自苏东坡来后,常与王朝云漫步湖堤、泛舟波上,一同回忆在杭州时的美好时光,因此也就用杭州西湖的各处风景地名为这里的山水取名,这本是两人的得意之作,不料他乡的孤山竟然成了王朝云孤寂长眠的地方。
双鸿远游,失伴成只。对朝云的怀念日日结聚在苏东坡悲寂的心头,夜里就化为幽梦,他夜夜见朝云来侍,而且为年幼的干儿授乳,总看到她衣衫尽湿,询其原故,答道:“夜夜渡湖回家所致。”苏东坡醒后大为不忍,于是兴筑湖堤横跨湖上,以便朝云前来人梦,此堤也被后人称为“苏公堤。”堤成之日,当夜就梦见朝云来谢,音容笑貌一如生前。这时的苏东坡已是心身极惫,生活中只剩下对往昔的回忆和怀念了,其中尤以对朝云的怀念为最多,他有一首“西江月”词云:
玉骨那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
海迁时过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
素面反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
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为了怀念王朝云,苏东坡在惠州西湖上刻意经营,建塔、筑堤、植梅,试图用这些熟悉的景物唤回那已远逝的时日。然而,佳人已杳,真是“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朝云已去,她的影子却刻在了苏东坡的心中,也留在了惠州西湖的山水花木之中,遥想才子佳人的悲欢情愁,怎不令人为之啼嘘不已。后成鹫法师有咏六如亭诗云:
苏堤留恨处,荒塚对沧溟;
流水空千古,香魂倚一亭。
波涵三岛绿,柳锁六桥青;
寂寞栖禅寺,金刚何处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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